一千三百四十章 雪中宣麻-《寒门宰相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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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章越摇头道:“臣虽明白太皇太后的心意。”
    “先帝遗志或许是微有所改,但此岂是司马光之意。论语有云:'三年无改于父之道,可谓孝矣。”
    他上前一步,声音愈发坚定:“但司马光之前信誓旦旦言以母改子,妄自更改先帝遗志,甚至连三年之期也是不顾,大行改弦更张之道,又何尝是微有所改,微有所变。”
    “甚至右仆射吕公著屡屡言之,更正之道,当需有术,不在仓促。司马光却置若罔闻。”
    “御史刘挚等人更是变本加厉,大肆抨击新法,罢黜熙丰旧臣,全然不顾太皇太后'略示更张'之初衷。”
    “今日扣禁军封赏,还言裁撤辅军,激此兵乱。”
    高太后如今心底确实并无大改新法之意,但下面办事的司马光等人行事愈发激烈,导致事情一发不可收拾。
    高太后道:“如今老身令不出宫城。”
    “元丰元丰,天下且随你们去吧!”
    说完高太后起身,章越捧诏道:“请太皇太后在诏书上用玺!”
    高太后身形一顿,锐利的目光直视章越,似要看透他的心思。
    李清臣适时出声:“符宝郎何在?”
    符宝郎应声而出,恭敬捧出玉玺。高太后接过玉玺,在诏书上重重盖下,随即转身离去。
    除了梁惟简搀扶着高太后一人离开,别无他人。
    向太后目送高太后离去,神色复杂难明。殿内众人屏息凝神,仿佛玉玺落印的余音仍在大殿中回荡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晨光初现,宣德门前的积雪渐渐化开。
    章越对刘昌祚沉声吩咐道:“你立即去宣德门告诉他们太皇太后已是请皇太后处分军国事,让他们速速退兵。”
    刘昌祚离去后。
    章越整肃衣冠,向殿中的向太后与天子深深拜下:“臣罪该万死!“
    向太后道:“章卿今日之举,乃子仪匡唐,何罪之有。”
    章越仍伏地不起:“臣请辞相位。“
    天子道:“朕亲眼所见,若非章卿定乱,局势早已不可收拾。章卿不必再辞!”
    左右内侍扶起章越后,他缓缓道:“蒙皇太后,陛下有言,臣奉旨而行。”
    “臣斗胆进言请陛下,皇太后依臣所请,召王安石,文彦博,冯京为平章军国重事,共商国是。”
    向太后道:“如卿所奏。只是.“她略作迟疑,“之前罢黜大臣是否起复?”
    章越道:“臣以为之前所罢的蔡确、韩缜、吴居厚、吕孝廉、贾青、王子京、张诚一、蹇周辅不用起复。”
    “至于其他大臣请皇太后和陛下圣裁。”
    向太后凝视问道:“章卿,国是以后将何处何从?”
    章越肃然地答道:“启禀皇太后,陛下,先帝雄才大略,然亦有未尽之处,人谁无过,改之即是。朝廷可述先帝其志而不必完全述其事。”
    “新法旧法之中似司马光,吕惠卿二人各执一端,所行之事皆是偏颇激进,可以用一时不可长久。蔡确,章惇虽为务实之臣,并尊先帝末命,有调和新旧之意,但威望不足,不能服众,难以团结上下。余臣瞻前顾后,见识浅薄,能为不敢为,为之不知其所为。”
    “臣以为新法旧法之论以后不宜再提,党争之事割裂朝堂,以后选拔官员当以明明德为要。”
    天子问道:“章卿,何谓明明德?”
    章越温声解释:“回禀陛下,与一道德,一好恶不同,明明德出自大学,臣以为可用‘只筛选不改变’来阐述,作为朝廷以后选拔人才之策。”
    “大浪淘沙,择其善者而从之即是。”
    天子道:“朕明白了,这是儒家与法家之别。”
    章越继续道:“至于司马光言要息兵以富民,臣不能苟同。”
    “此论对内放弃变法,对契丹党项软弱退让,二者皆失,则国亦失民亦失。唐太宗的贞观之治,既厉行节约,休养生息,整饬吏治,又灭突厥,吐谷浑,伏薛延陀,高句丽,武功全盛,此二者兼得,国家亦得。”
    “先帝遗命灭党项,复幽燕,续新法。此乃先帝本意,也是先帝为之而未能成之事。臣请皇太后,陛下效此而为,如此宫中府中可为一体。”
    向太后和天子徐徐点头。
    正言语间,内侍匆匆入殿,喜形于色:“启禀皇太后、陛下,乱兵已退!其首领十余人自缚宣德门下请罪!“
    向太后和天子都是大喜。
    向太后长舒一口气后对章越道:“善后事宜,全赖章卿了。”
    章越肃然拱手:“臣必竭尽所能。“
    向太后微微笑道:“国事以后也要托付于卿了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宣德门。
    日已近午,而这时北风大起,元丰年末最后一场雪已是落下。
    吕公著为首的大臣们都已是聚集此处,宫墙上都是禁军驻守。
    朔风卷着碎雪扑打,百官们仍是静候观望。
    阎守懃手捧两道圣旨而出。
    “有诏!”
    众臣子们慌忙拜下。
    阎守懃手持诏书趋前嗓音穿透寂静。
    门下:
    朕以冲龄嗣位,仰承先帝付托之重,夙夜兢惕,惟惧弗胜。太皇太后高氏圣体违和,御医累奏宜加调摄,暂释庶务。然军国机要,不可一日暂旷;朕年尚幼,未堪独断万几。
    皇太后向氏,温恭淑慎,德备坤仪,昔在先朝,常赞其明达政体、协赞内治。今特命权同处分军国重事:凡三省、枢密院常程政务,悉听裁决;其边防急务、六品以上除授,仍与两府大臣集议施行。
    俟朕春秋十五,即行亲政。
    布告中外,体朕至意。
    跪拜在雪中的大臣们知悉后皆是恍然。
    刘挚等人面上惊怒交加,而梁焘闻言更是喉中一甜,几欲呕血而出。
    而韩忠彦等人虽早有预料,仍是大喜。
    身为百官之首的吕公著道:“臣领旨!”
    圣旨是黄麻或白麻,可不经中书下发,但事后必须宰相补一道手续确认。
    吕公著确认圣旨之后,百官才跟着拜受。
    片刻后阎守懃取出第二道诏书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此刻深宫之中。
    章越擎伞缓缓步出。
    章越望着漫天飞雪飘来,白日入宫时雪后初晴,现在又是一场风雪降下。
    他忽而驻足,远眺殿宇连绵,掌中飘落的雪花,转瞬消融。
    飞雪中章越漫步在皇宫中,有等遗世独立。
    一人立于岁月长河之上,笑看风云。
    过往多少惊才绝艳之人,那些流星般划过夜空的对手,光芒一时的英雄豪杰,在自己面前一一沉寂,悄然。
    他仿佛听见冰层下黄河奔涌的轰鸣声,那是伪夏兴庆府的方向。
    岁月长河浩浩荡荡,不舍昼夜,不知不觉自己已身立潮头,回首处是千山肃立、万军俯首。
    雪下得愈急,风卷着碎雪扑打在武英殿的匾额上。
    殿中数十内侍正将那幅三人高的《熙宁开边图》又重新悬挂。
    章越看着大殿百感交集,恍惚又见那每个深宫寒夜中持烛夜观的那个身影。
    那副图上所涂的色块,还有‘复汉唐旧疆’的御批朱笔。
    而今唯余自己独立风雪。
    章越想到这里负手兴叹,飞雪扑入眼中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朔风卷着碎雪扑打在朱漆宫门上,百官随着吕公著起身,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    阎守懃手持第二道诏书踏前一步,声如金玉相击:“有旨意——“
    宣德门下顿时衣袍翻卷,数百官员再度伏拜。
    “门下:
    朕绍膺骏命,祗荷先帝之托,夙夜兢业,惟惧弗胜。魏国公章越,器识深茂,风猷宏远,秉忠贞之节,负经济之才。昔在先朝,参赞枢机,屡陈嘉谟;及受顾命,翊戴冲人,克彰翊赞之功。
    今特授侍中兼尚书左仆射,主判都省,提举详定各司敕令。仍赐推忠协谋佐理功臣,勋封如故。其军国重务,悉听裁决;六品以上除授,与枢密院同议施行。”
    诏书声穿透风雪,当念到“特授侍中兼尚书左仆射“时,数名官员已是跪不住了。
    “於戏!股肱良哉,庶绩其凝。尔其弘敷先帝之志,懋建中兴之业,使朝无秕政,野有颂声。
    布告中外,咸使闻知。”
    众臣听前后两道圣旨似有矛盾之处,其实不然。
    此乃前后有序之制。第一道圣旨高太后将权力交给了向太后,第二道向太后又将大权下移至章越。
    朝廷对章越的信任和器重可见一斑。
    此番宣德门前宣麻拜相播告百官,意味经过一年的纷纷扰扰,朝堂上重归正规,再度回到元丰之政。
    吕公著亦道:“臣领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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