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画工还欠费工夫-《寒门宰相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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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一月两赴经筵,六日一入朝,因至都堂与执政商量事,如遇军国机要事,即不限时日,并令入预参决。其馀公事,只委仆射以下签书发遣,俸赐依宰臣例。
    文彦博一袭紫袍玉带,俯身接过黄麻诏书时,眼神依旧锐利。
    这位三朝元老看着诏书上“平章军国重事“数字,忽想起四十年前与富弼共议庆历新政的旧事——如今竟以八旬之龄重归庙堂,且特许“六日一入朝“的殊礼,实乃本朝宰臣致仕复起未有之典。
    长孙文维翰及六子文及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文彦博。
    “且去吃茶!”文彦博笑着拜受圣旨,然后让人赠了百金。
    内侍喜笑颜开,这一次到文彦博府邸宣旨,宫中的人都争着前来。谁都知道文彦博笼络宫人,出手一贯大方。
    内侍道:“皇太后有谕,太师虽致仕多年,但当年在西北与契丹周旋的军略、在庆历嘉祐间调和新旧两党的胸襟,正是当下朝局急需。”
    文彦博闻言大笑。
    内侍走后,自有文家盛情款待。
    文家子侄恭维道:“许太师五日一赴起居,每起居日入中书,或遇军国重事,不限时日,并令入预参决。”
    “此乃依王旦故事啊。”
    “皇太后比太皇太后更看重太师。”
    “不仅仅是皇太后,老夫此职,亦是侍中在朝所举。”文彦博抚须笑道。
    一旁文家众子侄们都齐声笑道:“魏公高义。”
    文彦博特许用宰臣、使相出使到阙例书判,确为殊荣。
    文及甫更是与有荣焉,谁都知道自他牵上了章越这条线,他在文家的地位是水涨船高,甚至连他的妻子十五娘,也是在文家众多侄媳面前,倍受文彦博夫妇的关爱。
    文及甫从文彦博的第六子,一下子成为文家举足轻重的人物。
    如今因文彦博拜平章军国重事,他也将拜为工部侍郎入朝。
    文及甫搀扶着文彦博走入书房,十五娘上前斟茶,早有两日前,文彦博就知道汴京的消息,至任平章军国重事的圣旨出来时,文彦博都已晓得了任命。
    书房暖阁内炭火正旺,文彦博斜倚在紫檀榻上。
    文及甫与妻子十五娘侍立两侧,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。
    “爹爹,“文及甫捧着茶盏笑道,“章侍中此番主政,必将继续先帝开边之策。儿臣这工部侍郎之职,正好可为西北军需效力。“
    章越在西北执行浅攻进筑之策,大修土木,以堡垒战术包围党项,捆索蛟龙。
    工部侍郎自是一个肥缺。
    文彦博微微笑道:“你道皇太后和侍中为何要老夫回朝?”
    十五娘轻移莲步,为文彦博续上新茶。
    文及甫道:“侍中要团结两党的大臣们,使之上下一心。”
    “而侍中恰恰当今朝堂之上,唯一有这等威望之人。”
    “这也是先帝方以托孤顾命之意。”
    文彦博笑道:“先帝之托孤,非为守成,实为开拓。”
    “蔡持正余党煽动作乱,侍中隔岸观火,韩师仆推波助澜,最后逼迫太皇太后将大权交出。侍中势大难免以臣权迫皇权,除非侍中有朝一日黄袍加身,否则就是取祸之道,甚至史书说侍中一句大奸似忠也不为过。所以侍中要我与冯当世,王介甫回朝,同他搭台唱戏。”
    “王介甫肯定不会去,所以只有老夫与冯当世勉强在资历和人望上,与他分庭抗争。”
    文及甫与十五娘恍然。暖阁内霎时静了下来,炭火噼啪声格外清晰。
    “章度之权来自何处?”文彦博问道,“并非是他今日的侍中之职?两分来自西北战功,三分源于先帝遗命,还有五分来自元丰为政的天下官民间的口碑。这才是他真正的底气。”
    “这二者老夫与冯当世资历虽深,但都远不如他章三。但这朝堂啊,总要有人唱红脸,有人唱白脸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接到敕命后,冯京是第一个抵京的。
    冯京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河阳,所以接到圣旨后抵达得最快。
    冯京与蔡确是儿女亲家,这一次蔡确余党叛乱,冯京坐镇河阳府,却迟迟没有应变举动。谁都知道蔡确的儿子蔡渭,冯京的女婿,正托庇于他的帐下。
    后来太皇太后让出权柄,皇太后召冯京为平章军国重事,令冯京放下担忧的心思。
    从三元及第,再到成为富弼的女婿,冯京何尝不愿在政治上有所抱负。
    到了熙宁执政,一开始与王安石不和,到了后来又被吕惠卿所罢,到了章越为宰相,二人面上不和倒是心和,到了蔡确执相位时,冯京再度被罢出外。
    马车外北风呼啸,卷着碎雪扑打在车帘上。
    “老泰山,不是枢密使,而是平章军国重事!”蔡渭有些不平的道,“章三这是要架空你,让你有名无实。”
    冯京放下诏书,缓缓抬眸道:“侍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,要参用两党,收拾人心,消弭党争。”
    “真正的元祐元祐,便是元丰和嘉祐各取一字。诏书上所写‘昔照陵的学士,独卿一人存’,触动老夫心思,侍中真懂得攻心之道。”
    蔡渭闻言一怔,忽见岳父眼角泛起微光。
    蔡渭心道,自己岳父是仁宗时仅存的翰林学士,既是元丰嘉祐各取一字,建元元祐。
    那么作为嘉祐时的翰林学士,冯京代表的就是嘉祐时的风气。
    “元祐元祐.”冯京望向车外风雪,仿佛看见四十年前汴京琼林宴上的灯火,仁宗皇帝的知遇之恩,以及嘉祐朝时君臣上下融洽,其乐融融。
    “元祐是取元丰之进取,嘉祐之和气……这才是章度之要老夫回朝的用意。”
    蔡渭道:“老泰山,真要接受章三之请吗?”
    冯京道:“章度之话都说得这份上,文潞公也会去的。”
    蔡渭道:“潞公与侍中交情非浅啊,且不说两家有姻亲,这些年章越在西北拓边,文家拿着真金白银趁着低价从番人手中收购,置办下不知多少田土,仅熙州一地的棉田就有三分之一是他文彦博家里的。”
    冯京看了蔡渭一眼,虽说自己没有去西北买田的。
    但吴家,吕家,韩家,章家,自己的岳父家富家哪个在西北没有大肆购并产业。
    蔡渭道:“元祐之道,如何继续元丰之开边国策,又不重蹈永乐城之失,还在辽国虎视眈眈下,对党项用兵,还要不使民生疾苦,使朝堂上重回嘉祐风气。”
    “我只能说章侍中有些异想天开了,仅这两党分歧,要消弭党争就是痴人说梦!”
    “从古至今党争之事,只有一方被彻底打倒,否则就是不死不休之局。他章三凭什么?”
    冯京道:“你说消弭党争是痴人说梦。但章度之敢用'照陵学士'四字相召,便是看准了老夫放不下嘉祐年间的君臣相得。”
    “我见一见侍中再说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章越重回都堂。
    以侍中兼尚书左仆射拜相,自从蔡确、章惇、韩缜先后罢去,司马光卧疾在府。
    章越总摄宰相事,吕公著虽辅之,但人望功绩都不如章越。
    不过章越都堂后,一改旧事,原先是宰执们每三五日一聚都堂。堂吏们抱着文书将诸厅各司禀告,蔡确在朝时,一贯是他得之专决,同列难争之。
    司马光曾建议蔡确在都堂会议时,让每一事由宰执们各抒己见,不过蔡确对司马光不作理会。
    而章越秉政之后大改其议。
    冯京抵达都堂后,听说堂吏言语,章越将三五日一聚都堂,改为一日一议大为讶异。
    他素来知道章越勤于政事,这一日一议的制度,也只有他方能身体力行。
    冯京抵至都堂后,本是要在廊下等候宰执聚议之后再入内。
    “当世!”
    却见一身紫袍章越未戴幞头,雪落在肩头也浑不在意,竟亲自出迎至廊下。
    冯京慌忙长揖:“岂敢劳侍中亲迎!“
    章越执其手笑道:“公乃平章军国重事,三朝耆宿,章某迎一迎又何妨?“
    章越道:“以往元丰故事,宰执三五日聚都堂一议。”
    “我如今召众宰执们,每日都聚在都堂之上,让宰执们从容各抒己见,充分商量后,再决断其事。”
    冯京明白三五日一议,事务多,宰相一言而决,除非大事才有商量机会。
    一日一议,无论大事小事都可以让宰执各抒己见。
    冯京迟疑地问道:“此是一时,还是长久。”
    章越笑道:“作为元祐执政的故事,垂范后世,你说是一时,还是长久。”
    冯京见章越恢复宰执聚议之事,不由动容。
    冯京抵达都堂后,见右相吕公著,枢密使苏颂,尚书左丞李清臣,右丞张璪,枢密副使黄履围坐于堂上。
    众宰执环坐共商国是。
    他望着廊下鱼贯而立的堂吏们,每人怀中都抱着高及下颌的文卷等候接见。这一幕场景确实蔡确执政时所未见。
    冯京目光回堂内,吕公著正与苏颂低声交谈,李清臣和张璪对坐审阅文书,黄履则向堂吏询问细节。这般景象,恍如二十年前韩琦主政时的中书省。
    哪似当年堂吏们只能战战兢兢候廊下,待蔡确朱笔批阅后方敢挪步。
    冯京知章越要消弭党争,若真正实行众相议事,倒真可以恢复到嘉祐时风气。
    众相议事之后闲聊。
    冯京对章越道:“嘉祐时,韩魏公主中书,若官吏问政令,魏公则道问集贤(曾公亮),问典故,则问东厅(欧阳修),问文学则问西厅(赵忭),唯有大事才出面裁决。”
    “今日侍中此举真有嘉祐风气。”
    章越笑道:“我话岂是随便说的,自今日始,恢复嘉祐旧制——每日聚议,众论佥同而后行。”
    冯京道:“天子垂拱而治,群臣勤政协恭——这才是太平气象!“
    这时堂吏恰在此时呈上鄜延路急报。章越却不急于拆阅,而是转示吕公著:“晦叔先观之。“
    待众宰执传阅完毕,他才徐徐问道:“诸公以为当如何处置?“
    众宰执们又恢复嘉祐时各抒己见的场景。
    冯京望着堂外渐高的日影,眼眶渐渐模糊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送走冯京后,章楶走入都堂。
    但见堂外碎雪扑簌,而章越伏案疾书,紫袍袖口沾了墨迹也浑然不觉。
    章楶静立案前,抬眼目光却落在那份墨迹未干的熟状上——“枢密副使章楶除陕西五路行枢密使“。
    “质夫,“章越搁笔,溅起几点墨星笑道,“明日你便启程赴西北。“
    章楶看着章越草拟的熟状心情激荡,但仍是问道:“这不是沈存中的差遣吗?”
    章越笑道:“存中长于练兵制械,但灭国之战.非你章质夫不可!“
    烛火猛地一跳,映得章楶眼中泪光闪烁。
    章越看章楶这般,章越在西北执行的浅攻进筑战略,就是偷师自历史上的章楶。
    他笑道:“质夫,你当年被闲置时,我不是一再与你言道留此有用之身,暂作蛰伏,日后必有东山再起之日。”
    “你此去接任行枢密使后,将全面接管西北防务,我问你灭党项当以何为首?”
    章楶闻言情绪激动,灭党项之功,青史彪炳——这样的重任竟真落在自己肩上。
    感谢苍天,将此名垂千古之功绩落在自己身上。
    “侍中.“章楶刚要开口,章越已抬手制止向旁问道:“陛下经筵已毕吗?”
    “尚未。”
    他对侍从道:“备驾武英殿,请官家移步。“
    章越转向章楶道:“质夫你随我向官家面呈此事!”
    雪粒扑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。章楶深吸一口气,整肃衣冠向章越深深一揖。
    二十年沉浮,半生抱负,尽在此中了。
    风雪中,章越与章楶二人持伞齐行入宫。
    殿前下了一层薄雪,二位大臣在雪中留下两行脚印,不久看到武英殿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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