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他眉峰微蹙,笔锋如刀,朱砂在纸上一勾一划。 忽有穿堂风过,卷起案头一页奏章。 章亘头也不抬,左手一压——“啪!” 那页纸如中箭之鸟,倏然钉回案上。 廊下当值的堂吏霎时屏息,连蝉鸣都似弱了三分。 章亘如今出任尚书省左司郎中,监督六部文书,纠察失误,主管吏部、户部、礼部公文审核,兼管奏钞房、班簿房。 而今为正六品。 现在相公们避暑歇息,他在都堂上当值,小事他可以说的算,大事则请教章越。 天井四壁笔直高耸,屋顶覆灰瓦,脊饰蟠螭。 从天井上望去,一名官员经过通禀后,在朱衣小吏的引路下,一面拭去额上的汗珠,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上都堂来。 都堂匾额高悬“允执厥中“四字,在烈日下熠熠生辉。 “见过东阁!” 这名官员毕恭毕敬地行礼,然后向章亘递了纸条道:“这是今岁太常寺拨款的条子,还请东阁转交侍中答允。” 章亘接过纸条,目光如炬地扫过文书内容道:“为何不去户部曾尚书那去批,到我这来批?” 窗外蝉鸣聒噪,更衬得堂内一片肃静。 这名官吏抹了把额汗,苦着脸道:“好教东阁知道,曾尚书现在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,太后和天子都减膳了,尔等还敢拿往日用度来烦我。” “先减去一半再说。但太常寺的开支哪有说减就减的。” “郊祀、宗庙、社稷、陵寝、籍田这些典礼,哪个是可以轻易省的,省去了天子的面上不好看。下官说得多了,曾尚书就是一句话,这些我不管,你拿着条子去章侍中那批,他答允了,我给你办,他不说话,就别来问我。” 章亘听了心底笑骂,曾布这个滑头。 什么事都往别人那一堆,不过自那日自那日延和殿立誓后,曾布在太后和章越面前夸口要节约开支,全力供西北用兵后,曾布整个都是瘦了几圈,竟比以往还更憔悴了。 节约用度,缩减开支,这最令人发愁的就是曾布这位管理大宋钱袋子的大总管了。 “朝廷如今艰难,“章亘将朱笔搁在砚台边:“该省得则要省得,眼下就是这个光景。” “陛下都要将宫里的铜鹤融了,拿去铸箭。” “咱们也要体谅朝廷的不易,你把条子放在这,侍中看过后再说,稍后还要再作商量。” 官员哀求道:“东阁手下留情,不可再省了。” 章亘板起脸道:“我说这般便是这般!” 说罢对方便被一旁堂吏带下。 章亘继续写了一份公文,然后迭成一摞丢给一旁的堂吏道:“送奏钞房。” 说罢章亘便拿起条子走向都堂东厢来。 东厢值门的小吏见是章亘立即开门。 东厢乃宰相歇息出,外间乃多宝阁,阁里陈设的青瓷沁着凉意,一旁则是青铜彝器。案上银茶碾旁,未饮的建盏已凝了茶沫,浮起一层细密白霜。 而章丞正坐在多宝阁一面品茗,一面翻阅着公文,好不惬意。 “二哥儿来了?”章丞见是章亘立即满脸堆笑,立即端起一旁未饮的茶盏奉给章亘。 章亘接过茶盏却冷笑一声,一面伸手接过茶盏,一面将章丞桌案公文一翻,取出了一卷话本来。 “啪“地一声,话本不轻不重敲在章丞额头。 章丞咋舌。 “在都堂当值还敢看闲书?“章亘将话本往公案上一搁道:“爹爹让你来都堂历练,你就这般敷衍?” 章丞揉着额头嘟囔:“爹爹又不派差事给我“ 章亘闻言怒道: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。” “啊?”章丞摸了摸额上被章亘所敲的额头。 章亘负气道:“我说得当然是爹爹。” 说着章亘一掀旁边的帘子,却见章越躺在榻上泰然高卧,双足高高地翘在案几上,肚子上盖着卷兵书,鼻间正打着轻轻地鼾声。 窗外蝉鸣聒噪,却丝毫不扰这位当朝宰相的清梦。 “整个朝堂上都为西北忙得团团转,大家都为了这件事呕心沥血,而唯独爹爹是甩手掌柜办得习惯。在家里凡事都是赖娘主张,而今做了宰相,自己都不知去哪了,苦了我们俩人为他操心。” “旁人都说爹爹是先帝托孤的诸葛武侯,谁料这位卧龙整日高卧隆中,这诸葛武侯如此不上心,先帝真是眼瞎啊,所托非人啊。” 章丞闻言道:“二哥儿,这般说爹爹不好吧。” “再说在我看来爹爹是那等当年韩信称赞汉高祖之所谓,善于将将,而不将兵。” 章亘没好气道:“你倒真会给爹爹说话。” “爹爹十成本事,但唯有懒散一事最不值得称道,也不知当年如何考上的状元和敕元,倒是你将爹爹的懒散学了十足,倒也能成了国子元,实在是令人想不通。” 见章亘一副想不透的样子,章丞笑了笑,不再言语。 话音未落,却见竹榻上的章越忽然翻了个身,兵书“啪“地掉在地上,徐徐睁开了眼睛。 章亘立即收敛神色,拿着纸条入内。 章越还未睡得大醒,章亘立在一旁奏事道:“启禀侍中,枢密院,职方司传来消息,辽军大军南下已是确认无疑。” “就在今岁入秋之后!” 章亘说到这里,偷看章越神色。 章越揉了揉眉间,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,然后板起指头数了数日子道:“入秋,也就是七月以后。” 章亘道:“七到九月乃是草原上马匹最为膘肥体壮之季。” “此时牧草丰美,马匹经过春夏休养,体力充沛,耐力最好。也是咱们百姓庄稼收获的时候。” “以往按照惯例,每年秋季都是边军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,辽国一般也在秋季南下也。本朝也要在入秋的时候,从汴京大名府调兵北上,增强河北一线的防御。真宗时河北防秋兵马增至三十万,就算是澶渊之盟后宋辽几无交兵,朝廷也是照例防秋,全无懈怠。” 章越点点头。 章亘顿了顿继续道。 “今年则尤其不同。” “数年前,爹爹提前布置,在河北修缮城池、堡寨,同时重新修筑了塘泺防线,同时提前在边境屯集粮草军械。” “又从京东、京西、淮南、江南抽调禁军充实河北防线。但纵是如此,百万辽军南下,依旧……” 章越打断章亘的话道:“西北如何?” 章亘顿时会意,灭党项才是大计,辽军南下虽险,却动摇不了灭夏大计。 章亘道:“这正是孩儿要禀爹爹的,西线虽先后破了鸣沙城和惟精山,但陕西各路官员颇为有微词,章枢相用二十余万大军围着灵州城,而对泾原路,环庆路的党项并不问不顾。” 章越皱眉道:“陕西各路军心动摇了?” 章亘压低声音道:“据奏报,陕西前线上下确有动摇攻打灵州之大略,唯独章枢使仍是一意孤行。” 章越微微颔首,指尖轻叩案几。 章亘道:“平夏城之败后,梁太后身死,李秉常亲政后确实励精图治,这一次出人意料袭环州,击破我环庆路第三将兵马,确实令环庆路上下震动,以至于西线动摇。” “米脂寨,环州之围未解。” “李秉常兵马在两路之内,出入如若无人之境。” 章越点头道:“平夏城之战后方过了四年,李秉常能这么快恢复元气,倒是我意想不到。” “着实是位有为之主,这一次袭击环州,确有几分当年李元昊的风采。” 顿了顿章越又道:“至于耶律洪基也是了得,既能下定决心变法,又能能不顾一年七十万岁币,满朝文武的反对,一心南下,阻扰我覆灭党项,也很值得我佩服。” 章亘听了不由有些疑问。 但见章越起身,负手望着窗外的蝉鸣道了一句:“天下英雄,如过江之鲫!“ 如过江之鲫?李秉常,耶律洪基是过江之鲫? 章亘不由讶异。 与李秉常,耶律洪基在西北呕心沥血不同,章越为宰相倒似一直是举重若轻,恰似闲庭信步般,但心底已将万里疆场尽收眼底。 他突然想起先帝评价章越的一句话,可以知其深,也不可知其浅。 章亘道:“党项故技重施掘开七级渠水淹灵州,不过收效甚微。” “要么限令楶叔在七月前攻下灵州城,要么是不是令一路偏师救援环庆路……” 章越伸手一止道:“我师长于守寨,不善于奔袭。” “而党项兵马人虽众多,但李秉常这一次所练精兵最多不过两三万之众,攻坚乏力。” “若离寨野战,虽胜负有五五之数,却正好如了党项之意。这也是质夫迟迟不肯援环州,米脂寨的缘故。” 章越说完拿着手杷伸进官服衣领里,往背后抓了抓痒。 章亘道:“爹爹何以如此有把握,仿佛千里之外亲眼所见吧。” 章越笑道:“我虽没有与党项交过兵,不过问遍嵬名阿埋等降将所述。” 顿了顿章越道:“其实用兵无什么技巧,说到底就是打得过就打,打不过就走。” “积小胜为大胜。” 正在章越与章亘聊天时,门外道:“丞相,吕大防求见。” 章越闻言捏了捏眉心。 章亘道:“爹爹,如今陕西路震动,要章枢相退兵的人不在少数。” “吕内翰此来,必是让章楶为了救其弟之事。” “而西北与吕内翰同样主张的人也不少。” 章越道: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。” “别说我可以命章楶退兵,就算下令,他也未必肯听。” “既是用人,便用之不疑。我将灭党项大事托付给质夫,他若办不成,日后自会向我谢罪。” “你就替我见吕微仲,告诉他让章楶不要救环州是我的意思。若环州城有什么闪失,我来担当!” “不管什么事,也要先打下灵州城!” …… 就在众人以为李秉常要在环庆路和泾原路肆掠时,李秉常让别人操着自己帅旗在环州。 自己却亲率精兵悄悄地返回了灵州了。 李秉常勒马立于灵州城外的山岗上,贺兰山的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。 远处宋军连绵的营寨如铁锁般横亘在灵州城的旷野中。 掘七级渠水淹,给宋军根本没有带来多少麻烦。 现在李秉常站在山岗上看着宋军营垒。 床子弩的绞盘声隐约可闻,陷马壕的土色尚新,更远处是宋军新筑的连环寨——那些他曾嗤为“汉儿龟壳“的工事,此刻竟将灵州围得水泄不通。 “陛下,宋人的寨子已推到黄河北岸了。“ 一旁的李清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:“章楶这老贼,真把灵州活活困成死地!“ “这么多的兵马,人吃马嚼的一日要耗多少粮草,汉军是如何送来的。” “这等财力物力。” 第(2/3)页